我一生不安的总账,犹如一纸菜单,在我还没能读懂的时候,就赋予我了。我只需围上餐巾,面对餐桌坐下来就行了。连现在写这种奇怪的读物,也准确无误地记载在菜单上。按理说,我应该一开始就看到它。
我不认为这个世界比构筑积木更加复杂,也不认为不久我必将走向那里的所谓“社会”比童话世界更加光怪陆离。一种界定在无意识中开始了。于是,所有的空想从一开始就在对这种界定进行抵抗之下,不可思议地渗透着完整的、类似其自身的一种热烈意愿的绝望。
-三岛由纪夫《假面自白》
一
越是了解世界的无穷可能性,就越对那流于表面的肉欲失去了原本蠢蠢欲动的隐秘追求。也许是因为了解这种无穷可能性就让人花费了太多精力,导致再没有其他的精力去追求容貌、肉体等有利于繁殖的优越条件;亦或是因为对欲望的本质有了自恰的解释,欲望便失去了笼罩在其周围的精致面纱。”en“表示“使”,“thrall”的意思是“奴隶”,而“enthrall”却是“使吸引”,失去了神秘性的欲望,再也不能让我成为他的奴隶。
如果追溯到我的记忆深处,如今仍在我脑海中流动的画面,是我还作为婴儿时发生的片段。我坐在婴儿车上,焦躁地将身体向外伸张,企图脱离狭窄的闷热的车。我看到车轮边的西瓜虫在爬动,心中升起一股热切的希望:压死它,用我那狭窄的车轮碾压过去,让我看看它被车轮轧过后爆出的浆汁。
我不明白这种对死亡急切的渴望,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也不知道是否可以将此定性为人性残忍本质的证明,我至今仍习惯以一种奇怪的优越感,来将自己异于其他人的特性当做自己优于他们的证据,但对自己的迷恋开始受到我的理性越来越大的压制。我知道每个人都必然经历一个阶段,村上春树称之为“进化的过程”,那就是我不再特殊,我成为了一个普通人。
在高中时代,我成了随处可见的普通的十多岁少年。那是我人生的第二个阶段——称为普通人。对于我来说,此乃是进化的一个过程。我不再特殊,成了普通人。
-村上春树《国境以南太阳以西》
宿命正如三岛由纪夫所说,犹如一纸菜单,在我还没读懂它的时候,就由侍者递给我了,无论我有没有看到它、无论宿命是概率论还是机械的决定论,最后的结果都已经被明明白白地用墨水印在了纸上。按理说,我应该一开始就看到它。这种明明白白,从我坐在婴儿车上渴望碾压昆虫开始,就发出了肃穆的呼号,这种呼号也许可以称之为宿命——如果去除宿命那一部分令人生厌的衍生意义的话。
我对肉体似乎是有了粗浅的认识,然而正是这种神秘性的缺失,使得我一方面对这种原始的渴望不再敬畏,另一方面更加沉溺在”恶习“之中。当我不再被对于别人来说羞耻的事情触动情欲,我有种对未来的恐惧:如果情欲是必然会被渴求的,那么,在我对它的态度不再恭敬,以及能够满足我的事物变得越来越稀少的时候,我会堕入怎样的深渊呢?
我的关于肉感的漠然的不安,大概只把肉体方面当作我的固定观念了。甚至于熟习欺骗自己,仿佛自己真的有一颗淫荡的心。
于我而言,这种趋势在我面前像一朵花慢慢绽放,如同在高速摄像机下将一支浸润了水彩的笔刷探进清水,色彩在水中绽开,最终必然会侵蚀所有的透明。
二
我对于以上的叙述是在及其克制的情况下进行的,我试图通过精炼逻辑的语言来概括、解释我的某些感受,但是我又不希望这种叙述过于直白简单,以至于任何人都能轻易推断出我的本性。另一方面,我处于市图书馆这个嘈杂的环境,围绕着我的是一群被荷尔蒙支配而亟于表现自己的初中生以及小部分小学生,所以我心中抱有着怨气和因此而生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只是为了掩饰我的胆怯而产生的,因为我不敢去制止每一个向同行异性发出繁殖暗示的人,因为我知道我对他们的行为生气不是因为他们在图书馆自习室吵闹,准确地说,我是因为嫉妒他们。我看到他们身上涌现的不受控制的生机,恣肆生长的生命,这种带有悲剧性的行为让我很着迷,但从目前来看,我永远怯于去做。
我看到别人散发的我不曾拥有的气质,我都会气急败坏,而这种怨恨,因为我逐渐发觉了自己一直在无意识地诅咒他们、因为发现自己对他们的态度不是阶级的产物、仅仅是因为我不曾拥有但我渴望拥有,而添加了羞愧、自卑。
我到如今都对自己的某种感情听之任之,当我遇到美好而陌生的事物时,一种最原始的本能被勾起了,她的眼睛对我来说太亮了,我的一生都将为了她而瞎掉,所以我将她杀死,深埋在一块草地下。可是我知道她永远都在那儿,我知道我永远都摆脱不掉。
这就像你把一具尸体埋在后院里,埋得很深,你自以为摆脱了它,可是不然,你总是知道它在那儿,更重要的是,你总知道你知道。你后来想明白,如果要真正摆脱它,就要去后院把它再挖出来,到远远的地方烧掉,但你已经没有精神力量去做这件事了,埋得越深,你就越难把它挖出来,你更不敢想象它在地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
-刘慈欣《球状闪电》
三
我说,你最近读的这本书,风格真像我心里的你。
她说,你什么印象?
我说,你可以问问董桥,我最近也读了一本书,是董桥的《橄榄香》,里面的每一个女人都有你的影子。
她说,会好好读的。
我厌恶不自量力的人,所以该死的,我竟然没有马上意识到,她不过是在对拙劣丑陋施加同情和安抚,而施加同情和安抚,是她在十年前就习惯了的动作。
我又开始钻牛角尖。我专注于我认为尼克对不起我的地方,他说过或暗示过的残酷无情的话,这样我就能恨他,从而名正言顺地将我对他的强烈情感定义为单纯的恨。但我意识到他对我唯一的伤害就是不再喜爱我,而他完全有权这么做,在其他任一方面他都既礼貌又周全。有时我认为这是我人生中经历过的最糟的痛苦,但这同样也是一种非常肤浅的痛苦,任何时候只要他说句话,就能将它彻底解除,并转化成没头没脑的快乐。
-萨利·鲁尼《聊天记录》
- 本文作者: Yuang
- 本文链接: http://www.yuuuuang.com/2019/08/23/虚无-纵欲/
- 版权声明: 本博客所有文章除特别声明外,均采用 MIT 许可协议。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