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苏轼《西江月·平山堂》
一
这几天丁一帆左鼻腔发炎,长了一个大包,几乎堵住了鼻腔。周日,起床发现左半边脸肿得很厉害,于是便去医院做了检查。下午我陪她挂盐水,我们一起看rick&morty,四点多的时候一起吃了饭。
我从来没有将自己的亲人、朋友,与死亡相关的任何元素进行联想,这种抗拒,一方面是因为我本能上不愿失去他们,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一直拒绝承认我已经长大到足够去照顾家人和朋友。作为独生子,我一直是一个被亲人宠爱的孩子,很多事情由父母包办,具体地说,一年前我连怎么挂号都不知道。大学以来,面对很多事情,我不得不独自处理,在各种冲突、挣扎和对抗中,我才意识到自己曾生活在一个多么纯粹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我不需要关心如何与他人沟通,我只需要做好一件事情就可以了,而这种生活,可能到现在还被我认为是理所当然——尽管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所谓的局限是指,将那些只存在于我生活中的幸运,视为普遍存在的现象。
具体地说,尽管我如今已经更加珍视我的亲人,但我仍然时不时会意识到自己仍然将某些亲人的行为,视为理所应当,而我的亲人们也已经习惯这种付出。我的奶奶,是一个辛劳一生的人,她在她所有亲人的生活中都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我在疫情最严重的时期,和她一起在乡镇上生活,在那段时间里我和她的接触,超出了以往的总和。我看到了很多深埋在她骨子里的东西,比如隐忍、自尊和对亲人一味的奉献。奶奶会觉得为我做一件事情是最自然不过的,比如洗碗、洗衣、打扫房间,而我的参与,则是不应当的。她会每天出门为我买早餐,叫醒我,让我吃完早餐再继续睡觉。每次我睡到中午下楼吃饭,她都会让我多吃饭,因为她觉得从昨天晚饭到今天中饭我都没有进食,所以肯定饥肠辘辘。她常常指着一桌菜和我说,这点菜如果只有她吃,她会一直吃3天。
她和我说,她是一个懒惰的人,自己一个人在家不愿意做菜,往往就炒一次菜,吃上几天,把剩饭做成粥,就着剩菜吃。而“懒惰”的她,却为我做了一个多月的丰盛菜肴。这段时间里,我和奶奶都胖了很多。面对这样爱我的亲人,我不愿意长大,我也不愿意去思考他们的离去。
二
3月25日,那天我很早就醒了,醒后难以呼吸,因为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爸爸妈妈纷纷从窗户上跌落,我能清晰地听见肉撞在地上的声音,于是惊醒。然后,我看到挚友D转发了一组她和另一个挚友C的聊天记录。C说,她从去年开始就在美国交换,目前在伯克利读书,二月份的时候,出了车祸,差点离世,如今仍在病床上接受治疗。
看到C说,“我非常想你们”,我终于忍不住哭了。
那时候,湖州的每个街头都已经绽开了樱花,这个场景,我已经2年没有见到了。我还记得最近一次因为看到街头的樱花而感动的场景:那一天朝阳从东边散下,把柏油路映照成金色,我坐在车子后座,睡眼惺忪,妈妈不时往后看我。那是在两年前,我还和我的朋友们在一起,而C的模样永远刻在我心里。
很久很久之前看过席慕蓉的诗集,她谈到,每个人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会带动气流,形成层层绚丽的蝶翅,而每个人则因为这种细微的空气流动,而若有若无地牵连着,所以我们每个人都与世人发生关联。在我得知C的消息前一天,3月24日清晨,晨光熹微,我走到爱山广场,那里樱花与桃花绚烂。当我在一潭池水前看到樱花花瓣迎风洒落的时候,我想起了C的眼睛。大学两年,我时常在恍惚中看到一个影子,那是C温柔地颔首,头发泛起微光轻垂在额头。这一刻我回想起几年前读过的一首诗,“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在我的生活中,C有时扮演着那片云的角色。
我想起来,在我幼年时期住的家里,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裱着一幅字。我那时曾经问妈妈这幅字的来历,妈妈轻声地说,这是她和爸爸的朋友在我们搬家的时候送来的,爸爸妈妈和他的关系非常好。而这位朋友,早就因为车祸去世了。
三
三月份的时候,我的另一个亲人呈现出了异常,到四月份被周围人重视并送诊就医。所有的亲人都陷入无尽的煎熬中,担忧患者的未来,担忧家庭的延续。
那一天,两家人聚在一起商讨相关事宜,而患者在医院隔离。我心情沉重,盯着门口的贴纸不放。左右两扇门上“商行”二字贴纸,两个“商”字的笔画都贴错了,还带着刮蹭的痕迹。我的思绪开始飘远……
距离这些字被贴在门上,大概有十年了吧。十年前,店铺开张,店主人踌躇满志,将这些贴纸从底纸上撕下来,小心翼翼地贴在干净得反光的玻璃门上,也许是因为着急备货送货,所以动作大大咧咧,留下了刮蹭,还把两个“商”字给贴错了。而这两个错字,十年来见证了店主得到大订单的兴奋,见证了孩子考上重点高中的喜悦,见证了父母送孩子去远方读大学的欣慰和不舍,也见证了这天带着泪痕的面孔和无奈的叹息。
那段时间里,大家被迫去思考命运,思考那种我们无法改变、只能顺从的东西。而同样在那段时间里,“无常”二字,时常以一种不紧不慢的节奏,叩击着我的心门。而当我想要把这些情绪写下的时候,我却想起了辛弃疾的词:“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也许我足够幸运,在长辈、朋友的照顾下,永远无法把“愁”一字识尽,但我想起了爸爸深夜在阳台抽烟的背影,想起了常常在夜里失眠的奶奶,想起了那两个见证了悲悲喜喜的“商”字贴纸,想起了那天一张张湿润了眼眶的面庞……
我想起了很多人和物。
- 本文作者: Yu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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