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五下午是我教的TP课的期末答辩。一共6个小组,就他们这个学期做的工作做一个展示,我和老师坐在台下给他们评分。每个组10分钟时间,加上5分钟的问答环节。课后,我和老师一起对了一下我们的打分,最后给每个组确定了一个成绩。
TP是法语“Travaux Pratiques”的缩写,意思是实践课,是在传统老师授课之外的一个补充,给大家布置一个大的实践项目,每次TP课上集中讨论和实践,老师也会参与进来。在这门课上,我们给了学生10篇论文、4个主题,让他们读论文、复现算法、然后分析结果。

背景
我一直蛮喜欢教学的。在新国大的3年,每年我都会当助教。助教有分“前台”和“后台”(容我冒昧地分一下类),后台助教不需要和学生接触,主要帮老师出考卷、批作业,而前台助教的主要工作则是给学生上习题课、带学生做项目。我们这些在非头部环境成长起来的中国学生,在高压的竞争氛围里过了10年,题目倒是做得不错,但是往往十分欠缺与人打交道的能力,而在国外又多了一层语言障碍,因此对我们来说,前台助教是一个十分有挑战性的工作。此外,前台助教因为要和学生打交道,花费的时间、精力往往远大于后台助教,但是因为这种“隐形时间”无法统计,所以学校的做法就是干脆不纳入统计,最后在工作时间上,常常与后台助教相近,落得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下场。因此,绝大部分博士生都不愿意去当前台助教。为了解决教学资源的极度短缺问题,学院每年都会以额外工资的形式,付给一些博士生更多的钱,让他们承担更多的教学责任;也会设立更高额的奖学金项目,只是要求获得者每年都要教学。当然了,新加坡政府如此精明和实际,所有利益的分配都会严重倾向于本国人,这种拿更多钱的事情,往往只会落在新加坡国籍的博士生头上。
因为我们的奖学金只要求我们完成80个小时的义务教学,而我在博士的第1个学期就做了120个小时,因此我之后完全可以不去当助教了。但是,在这3年里,我一直做的是前台助教————给学生上课、带学生做项目,有时还会给学生批作业。我是一个做事情很认真的人,对自己要求也很高,不愿意将就,所以常常备课很久直到自己满意为止,也会把自己上课的情况录下来,回去对着录像复盘改进。虽然做这些助教工作,学院会按照工作时间给一定经济补贴,但这微薄的收入与我的付出完全不成正比。
我听说过一些故事:助教在每周的课上给学生放录像甚至干脆请假,又为了讨好学生,给他们期末打满分。学生们看自己不需要上课还能拿高分,自然开心地在对该助教的教学评价反馈上打高分。因为高分的评教,学院惊呼一定要留下该人才,于是授以该助教更高的奖学金,以求其继续教学。说这个并非谴责该助教,我知道这种情况是现有考核规则和制度下的产物,该负责任的是那些设计和维护这个体系的人。
话说回来。我愿意做这个事情,一方面是因为我想要借此机会让自己与年轻人多接触。人一直都是社会的动物,是社会性让人成为人。智人从来没有尼安德特人聪明、强壮,智人能够灭绝尼安德特人,靠的就是他们惊人的社会性。与人联结,是刻在我们基因里的需求。我很享受将自己的想法和见解,借助上课,输出给比自己年轻的学生;我也很享受与他们的交往。我是一个内向的人,我比较喜欢独处,对我来说有一个小小的社交圈就好,不需要也很讨厌到处交朋友。教学这个行为,其实是让我能够戴上一副面具,在一个既定的体系、框架下,与他人产生联结。这种联结不涉及利益,只是纯粹的知识、经验的交流沟通,大家对彼此都没有实质的期待和要求,因此也没有压力。
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想要多多体验。我的人生哲学一直是体验,在很多随笔中也能看见我或显式或隐式地表达着这种理念。体验的目的是塑造自己的记忆、赋予自己做选择的自由(这是一个非常存在主义的表述……)。体验新事物,实际上是在试探自己的边界,而只有不断地触碰自己的边界,才能知道自己的边界在哪里。
触碰边界为什么重要呢?对我们来说,困难的从来不是“如何做好这件事”。“如何做”只是一个技术问题(technical problem),解决技术问题是不会因为一个人聪明一点或者笨一点就产生差异的,至多只是花费时间长短的问题。真正困难的,是我“想不想做好这件事”。之所以“想不想”很重要,是因为就算“如何做”是一个总能解决的技术问题,但是解决任何问题都是需要代价的,一个普通人不可能有足够的能量去解决所有遇到的问题。因此每一次选择都需要权衡利弊,思考这是否值得我这么做。而这种“想不想”的关键就在于,我是否了解我自己,换句话说,我的边界在哪里。
教学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新的、有挑战性的体验:我体验了,发现还不错,而且这种体验每次都能给我带来不一样的发现,所以我到现在还在一直做着。
观察
因此,这次到法国来,老师问我他们可以帮助我什么,我说我想给学生上课,老师便给我安排了。我以为会是像我在新国大一样,每周给学生上课,但是实际上我要做的是在开篇说的,带学生做项目,参与他们的讨论。
我原本以为,法国的学生,他们没有在中国这么压抑高压的成长环境下长大,思想也更加开放包容,应该会很“聒噪”、“轻浮”吧。但是事实却不是这样,大家都很沉稳、认真,甚至在与我的沟通中有些羞涩。具体来说,在每一周的课上,学生组成不同小组,研究他们的课题,有问题便找我和老师讨论。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们自己在钻研问题,我和老师常常在最后无所事事,以聊聊家常结束。这和我在新国大的经历完全不同。在新国大,我经常遇到学生问我“蠢问题”,很多问题其实只需要查一下就能找到答案;新国大的学生也很应试,往往只会在临近考试的时候,对我发起密集的问题轰炸。
这可能和法国和新加坡的培养体系有关。我听闻,新加坡最好的3所大学的录取率有将近40%,也就是说,10个新加坡考生里,有4个都能去他们最好的大学。更别说他们中成绩最好的,已经受到政府资助,前往欧美上学了。
而法国的高等教育体系很特殊,分为两条线:大学体系、工程师学校体系。法国高中生可以非常简单地进入大学,基本上没有任何压力,而工程师学校则非常难进。首先,只有10%的高中生有资格进入预科班,在高中毕业后,要进行为期2年的预科阶段的学习,在法国有专门的工程师预科学校供学生就读。2年后,他们才能参加专门的考试,包括笔试和面试,最后根据排名,不到5%的人能够进入工程师学校。我听实验室的法国同学介绍,这个考试的规格很高,每个人都要去巴黎参加,每个工程师学校都有自己的笔试、面试考题,所以需要选择参加哪些学校的考试。这位同学第一次没有考上,“复读”了一年,才在第3年考上了现在的学校。(当然了,在中国,只有1%的人能上985大学,法国学生的“高压”对我们来说,则是小巫见大巫了。)
在中国甚至新加坡,“工程师学校”是一个类似于专科的称呼,大学才在鄙视链的顶端。但是在法国则是完全相反,工程师学校站在鄙视链的顶端,上大学才会被人“看不起”。我还记得新加坡的朋友和我说,新国大对面的新加坡理工学院(Singapore Polytechnic)是一所理工学院而不是大学,即使是新加坡最好的理工学院了,在找工作时还是会受到严重的学历歧视。但是在法国,巴黎综合理工学院(École polytechnique)是法国毋庸置疑最顶尖的学校,“只有天才才会去那里”,我的法国同学和我这么说。这真是一个很有趣的事实。
所以,当我看到那些削尖脑袋挤进工程师学校的前5%法国学生,表现得沉稳认真、又有一丝不经世事的羞涩时,好像也没有这么奇怪了。
- 本文作者: 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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